【19凰】凤凰的灰烬
金贡收拾东西的时候有想过，要不要把小崽子带走。小崽子是他和金泰相共同养大的，养得病病歪歪，营养不良，脑袋长得方方正正，活像台长了脚的卫星电视。小崽子从小由他养到大，他觉得自己理应拥有对方百分之五十的所有权。于是他去问金泰相：你儿子，我带走？金泰相很夸张：妈呀大哥，你把他带走了，我死了怎么办！他可是我的继承人！
这就说明金泰相的精神状态今天还可以。在他精神状态异常的时候，他既不会说高天亮是他的继承人，也不会承认高天亮已经长大。在他的脑中高天亮还是一个孩子，刚被他从泥地里捡回来，六岁了，无法开口说话，躺在白布紧密围绕的床帐里，整夜发着癔症，双眼发白，眼眶周围滴落绿色的苔藓。
金泰相怀疑高天亮的屋子风水不好，见不得光照，把他从二楼挪到三楼，和他自己的那些众多情人同处一层。这样一来高天亮能坐起来了。虽然坐起来了，但他整夜整夜地被吵得睡不着。早上佣人推开他的房间门，发现他用红布蒙住双眼，坐在窗台上对着外面的街道。女仆和他说话，他也充耳不闻。金贡经过对他的观察，认定他用红布蒙眼不是为了隔绝听力来睡觉，而是为了隔绝视觉。蒙上双眼后，在他的想象中，他正处于金泰相和别人翻云覆雨的房间里，仔细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。金贡经过这番观察后，立刻做主，把高天亮从三层又挪了回来。他这么做，一是因为性教育不能，至少不应该，从六岁开始。二是因为他仔细判断，对高天亮来说，魔鬼并不在屋子里面，而在他的脑子里。他的眼睛终日反白，是因为他不向外看，而向内看。在他向内的视距里，他在看魔鬼的舞蹈。
他带着高天亮去看占卜师。占卜师说：现在不是要把魔鬼从他的脑子里赶出去，而是把他的心从脑子里拿出来。所有人对他说话，不起任何作用。金贡没有办法。吃饭、睡觉、工作，日日夜夜带着他，用各种东西引诱他说话。慢慢，孩子的眼睛会颤抖了。金贡把玫瑰花放在他的手上，他的手做出了轻握的动作。他坐在厨房里等待金贡炒饭，抽动鼻子，头颅茫然地四处转动。
真正的转机来源于金泰相的礼物。据说他从遥远的地方带回了一束凤凰火，用一根羽毛承载着，火焰在羽毛上跳跃，永不燃尽，也永不熄灭。他把凤凰火举到小孩面前。高天亮面无表情地对着那束火焰，忽然眼白剧烈地颤动起来，他的眼睛慢慢从后面转到了前面，金贡看见了很黑很亮的一对瞳仁。凤凰火把他带回了感官的世界，从此以后，他就开始说话了。
在高天亮开始说话之后的第十年，他们见到了凤凰。那是在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之后，金贡把带着血和泥浆的头发撩到后面，正专心致志地从一具尸体上往外拔他的斧头。血红的雾气在四周蒸腾。就在这个时候，凤凰来了。起先是白，一片白，世界被白色擦除了。眼睛是在之后感到刺痛的，金贡立刻明白过来：他看见了凤凰。在被烧伤的视网膜上，留下一片金红的残影。他体内的血液被点燃得滚烫，大地震颤，周围的死人发出惊恐的低语，他像一根火柱燃烧在雪白的旷野上。但他站得直直的，盯着凤凰降落的方向。
在凤凰真正到来之前，这里的人们已经等待了多年。传言说凤凰会从天而来，给被祝福的土地带来永恒的荣耀。许多等待凤凰的人最后失望离开了这里，但他没有。但正因为他不再等待凤凰了，他才成为了最后等到凤凰的人。那一瞬间的光华只能来自于天堂，灼伤了他的双眼，在视网膜边缘留下大片的眩晕。他在火焰消失后跌跌撞撞站起来，走到凤凰降落的区域，他的队友们也站在那里，面带狂热。但当他们看向地上的时候，所有人都疑惑不已。在凤凰坠落的土地上，所余下的只有一滩灰色的余烬。
他们迷茫地对视，好像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。那一天回去以后，他们的记忆开始逐渐模糊了。林炜翔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凤凰，他只记得火焰漫天燃烧，将半边天空点燃成红色。高天亮逐渐长大，认为传说都是骗人的，少年的经历只是一场瞬息梦境，就像童年在他自己脑袋里看见的那些一样。而坚信凤凰来过、还会再回来的金泰相和刘青松，都逐渐发了疯病。他们穷尽一生、不择手段，就是为了再现那一瞬间的天光。林炜翔对此不置可否，而高天亮发出冷笑。金贡对此也没有什么做得了的了。他曾经背井离乡远道而来，来到这里寻找凤凰。当年和他一起来的许多同乡终其一生都从未得见凤凰，他比他们都要幸运一些。现在他们都走了。他知道，该轮到我了。
金贡离开凤凰的那一天，高天亮去送他。他对高天亮说：没办法，爸爸想带你走的，但没到你走的时候。高天亮说：我知道。你走吧。我留下来，也想看看，他们会变成什么样。我们会变成什么样。金贡说：ok，你自己要小心。高天亮跟着他走出城外，忽然问：金贡，你知道金泰相到底怎么了吗？金贡说：他在害怕。他很害怕。他越害怕所以越夸张，想要掩盖自己。高天亮问：他在怕什么？金贡说：他怕老。他怕自己已经老了，一辈子都没办法再等到凤凰回来的那天。
高天亮冷笑起来，把手伸向天上：根本就没有凤凰。如果有，也不会降临在我们这里。这个地方，谁看了也觉得恶心。金贡摇头：有。我们所有人都见过凤凰。见到凤凰，是巨大的幸运，也是巨大的不幸。从见到凤凰的那一天起，很多人这辈子还能做的唯一一件事，就是等待他再次回来的那天。高天亮犹豫：真的有吗？可是我忘记它是什么样的了。金贡放下包袱，打开，从里面掏出一个铁罐，铁罐没有开口，整个烧铸在一起，铁水熔化的丑陋痕迹流满了罐身。高天亮惊疑不定，把它捧在手心，他同时感到这个罐子很轻很轻，轻得马上要往天上飞走，又很重很重，重得马上要坠入土地。他看不见罐子里的东西，却被刺痛了眼睛，他茫然地转头看向金贡，问：这是什么？他的眼中流下血来，好像再次回到了年少发癔症的时候。
金贡把罐子从他的手里拿走，用布重新裹好。金贡说：这是凤凰的骨灰。我会永远替你们保留着它。不管你觉得它来过还是没来过，不管你记住还是没记住，不管你还会见它，还是再不见它。 金泰相忘记了它来的样子，在他的眼里，那是成千上万片金雨从天而降。刘青松也忘记了它的样子，他记得只有回城后随之而来的万众欢呼。林炜翔睡醒就忘记了它的样子，认为那种狂喜只是他的一场梦。而你，小天，你根本不再相信世界上有凤凰。但是凤凰来了，我记住了它来的样子。它擦除了整个世界，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一片雪白的原野。我前半辈子在等待它，后半辈子在怀念它。我会替你们记住它的样子，就像我记住你们所有人一样。那天我们所有人都一样，一样快乐，一样虔信，一样狂喜，像新生婴儿，不敢相信我们从未见过的世界。我们深刻地爱着凤凰，正如我们也彼此相爱一样。现在，我要走了；我要走正是因为我要替你们记住这一切。
金贡于是迈步向前走去。他走出很远，听见高天亮撕心裂肺的喊声从后面传来。他没有回头，只是向后扬了扬手。高天亮不用挽留他，他也基本什么也没有带走。他的斧头、衣服、房间留了下来。还留下了他此生为数不多的朋友。他没法带走他们，更没办法带走他们的痛苦和希冀；他所能替他们带走的只有一抔凤凰的灰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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